2025-10-07

工农路

工农路

文/汪月婷

20.11.1再读留念

我2014年搬到工农路,在这之前它一直叫作工农路,这个名字可能要追溯到某个我未曾经历的,热烈的年代,不过这无所谓。它叫劳动路,红色路,健康路……都一样,都不能改变它如今是一条平庸的路这个事实,甚至因为平庸,所以地名成了负累。而对于我而言,它开始拥有某种特质,开始和劳动路,红色路,健康路区别开来,都是在我搬过来之后发生的事情。

我在这里住了一年有余,其间搬了两次家。原因是楼上住了一个外国青年,白天在学校里面教书,晚上也许还有另外一份兼职,总是到后半夜才到家,更坏的是他家洗手间下水出了一点问题,每回他冲厕所,我家总能听见响亮的水声。所以我睡梦中总是有踢踢踏踏的走动声,和无尽的潮水。母亲上去和他交涉过一次,没想到老外也挺苦恼,因为房子是学校替他租的,房东似乎很不待见他(或者是他糟糕的中文),每回他联系房东,房东都随口敷衍几句,让他也很为难。事情至此,我妈妈只好留了微信,说有什么事可以找我们。这是我们家人和他唯一的交集,我没有参与这场谈话,只隐隐约约听到上面每个人都重复说着“burden”(负担)。后来他们从没在微信上讲过话,下水照样是坏的,夜里依然有人在头上走路。又过了几个月,我家就因为不堪忍受而搬走了。

你习惯了那种邻里互助或者跨越国界的友谊故事时,会觉得这一切无聊透顶。这里的生活真没意思,即使是金发碧眼,来自文明国度的外国人,来到这条街上以后,也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,被拖着沉到生活的泥潭里来了。我老是想起那个被重复的burden,要维持的生计,要修理的屋子,找你麻烦的邻居,这个是负担,那个也是负担,始终退让也是一种负担,或者等待别人退让也是。虽然搬家,但还在这条街上,住的时间长了,才有一种更加隐蔽的交情慢慢显露出来。由于是老城区,势必有许多小馆子,这里又尤其多。后来有朋友来拜访我,我渐渐能说得上各家的优劣特色,次数一多,我仿佛也有种我是东道主的错觉,常常忘了自己也是寓居于此的。

大概是三四月份的时候,楼下开了一家花甲店。那会儿正值市里有几家店引进了锡纸花甲,形式与传统花甲不同,多加蒜蓉和甜酱,非常受欢迎。之后又过了一些日子,街头巷尾的一些小店有所察觉,后知后觉地模仿起来。我家楼下的那家花甲店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张的。

新店开业有非常划算的折扣,我隐隐约约记得是半价,打印在一张A4纸上面,贴在玻璃橱窗上,显得很小家子气。我贪图便宜,和朋友去吃过一回。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妻,男主人在厨房里面,女主人在外面招呼客人。店里面新装修过,桌椅都是新的,还没有陈年累积下来的油垢,日光灯白亮亮的,望上去有种崭新的寒冷。我坐下来,便问她有没有无线网,她小心翼翼地说:“还没有来得及装,你下回来就有了。”此时店里没有什么顾客,花甲端上来后,她坐在我们对面跟我们聊天:“现在这个吐壳的盆子不好,太小了,你们下次来就换成这么大的了。”她举起手在空中虚虚比了一下。过了一会儿,又问我们:“这个汤怎么样?”

我是知道有这种手段的,同顾客聊天来与顾客产生感情方面的联系,从而赢得长期的客人。我发觉自己洞穿了她的算计,心里生出一种隐约的骄傲,何况那汤料根本说不上好,更加懒得和她说一些赞美的场面话。我说:“外面的汤,似乎跟这个不太一样啊。”她仿佛因此受到了某种惊吓一般,嘴唇动了动,努力地说:“都是这样的,我特意托人买的火锅底料(早就没人用了,我心想),外面用的都是这种啊。”

她说话时依旧是那样小心翼翼的神情,可能是因为到了这样一个年纪,健壮,底气,年轻气盛都很容易被生活扎瘪下去,留下来一张与生俱来般瘦弱而带有苦相的脸孔。她说什么都如同在讨要原谅。我向来不喜爱这样的人,让人觉得似乎是自己犯下了某种过错,是我谋害了她一般。又想起糟糕的味道,没有无线网,种种缺漏,不喜爱竟然变得近乎憎恨了。

离开的时候她给我和同伴每人一张积分券,我随口问:“三个人可以积分在一张券上吗?”她非常认真地跟我解释:“不行啊,你们多来几次,很快就会积满的。别人家都要十次才满。”“你看,”她指着印刷得很精致的积分券,“别人家都要十次才算积满,我家五次就行了。”

那时,我突然发现她发尾上扎了一个红色的蝴蝶结,这对于她来说过分活泼了,降落在她干枯的头发上,如同稻草上不合时宜的火焰。蝴蝶结很新,应该是今天刚刚戴上去的。我想起来中国的一个老传统,本命年要穿红,预示着福运,也许在她看来这个店的开张,是与本命年同等隆重的一件事。她这样的年龄,应该十分相信这个。那个瞬间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: 我对她无缘无故的憎恶,正是和她的期待一起流淌出来的。这是多么无端的,难以言喻的期待啊。她在厨房里装了三个电磁炉,我们这边客流量最大的店,才用得着这么多炉子,她不停地对我们说“下一次来”,不知道自己受人蒙骗,买了过时的汤料,不知道眼前这几个拿了积分券的顾客根本没打算过再次光临……她不知道。她始终心怀热望,一无所知,清白无辜。

我对她的憎恶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,害怕则藏在水下——我多么害怕这样的事,白白地叫人难过,叫人灰心丧气。那个春天雨水真多啊,天上地上,坏掉的人行道缝隙里面,到处都是灰色的,灰色的水。我依旧每天从她门口经过,雨天让店里的灯显得更加光明,她坐在门边,脸也被灯光照得白亮亮的。她凝视着外面无穷的雨幕。没有顾客,店里始终没有顾客,门口几大桶生的花甲放在那里,每天都是那么多,正在腐坏。这家店现在成了我生活中的一个灾难,只要我经过那里,就不让我好过。我先前做的事情,贪图优惠、骄傲、无心的憎恶,现在全都报应在我身上了。我每天等待着在店里看到一个顾客,这对我和她来说都是一种救济。她始终保持着原来的姿势,神情平静,似乎并不怎么难过。但我知道终究有什么东西正和外面的雨水一起缓缓地流走。她期待的神情渐渐失去了。终于有一天,我发现她把那个红色的蝴蝶结除了下来,可能是意识到了它与己身并不相配。但更有可能是,这是一个拙劣的小说,她作为故事的主人公,此刻终于抵达了那个早就被所有人获悉的悬念: 这件事,开店这件事,终于是败了,搞砸了,无可挽回了。她必定梦到过一条金光闪闪的坦途,自己与一种理想的幸福贴面而过,嗅到了它甜美的香气,可那个瞬间过去了,她最后仅拥有一个漫长而寒冷的春天,以及更为险峻的未来。

没过多久,这家店关门了。我居然感到一阵不道德的轻松,以为终于逃脱了这局外人的酷刑。可没有,没有这么轻易,这间屋子始终没能转租给别人。门上又贴了一张A4纸: 房屋出租。只是灯是黑的,灰尘渐渐占领了玻璃,剩下招牌还挂在墙上,老远就能看见。这里有一个梦想的婴儿,过早地死掉了,只剩下一个襁褓在那里。
可能这真的不是让人走运的年头。工农路上有许多小馆子。听一听它们的名字: 纳格兰工坊,疯狂的小店,八月餐吧。它们的名字源于一些谐音、过时多年的网络词汇、自我感觉良好的幽默与情怀、期待、快乐、爱。但是这样一种市侩的小聪明没能让它们得救,这些店大多不能长久,都是新店开业,无人上门,店主日复一日守着寂寞的门庭,直到最终难以为继,不知去向。过几天装潢的工人上门,把原来的招牌卸掉装上新的,敲敲打打,又换了一个主人。看多了这样的事,我渐渐被赋予了一种不幸的能力,看着一家门面,就能想起它的前因后果来。这些四四方方,水泥钢筋砌成的屋子,难道不是一个吞吃梦想的陷阱吗?要不然怎么会有一个接着一个的大傻子自投罗网,奔着这命中注定的失败来了呢?要不然,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多失意人、伤心事呢?

在我读过的书里面,到了一个行将衰竭的境地,人物要么被彻底地摧毁,陷入疯狂,恐惧,自我毁灭,要么心灵深处诞生了新的爱,新的希望。在书中我们更容易发现意义,这是我们达成的一个共识,即问题必须得以解决。可现实的矛盾大多是将就的,悬置的,我们总是在问自己: 我做了我所有能做的,事事都齐备了,失败是怎么来临的呢?我在学校里考试,通过计算得出了很确定的答案,开始期待一个好的分数,可之后发现自己和正确答案不同,尽管错误已成定局,可还觉得是答案错了。公式,计算;市场,店面装潢。一切完美无缺,可最终一切都成了空,成了东流水,这难道不叫人十分费解吗?

生活始终是难以被理解的,可能我们当中的大部分人,直到最终也没有知晓何为失败的智能,没能找到那个加害者,更不值得被赐予伟大的不幸。但所幸在书中我们可以杜撰出一个有形的敌人,一个激烈的结局。比如,假如用这个女人来写小说,那花甲店就不能无缘无故地赔本,她也不能简简单单地以不知去向为结局——这显然无法令人满意。我可能会写她把门口成桶的花甲倾倒在大街上,那些花甲像流水一样漫过了她的脚。

我们试图以更激烈的方式逃脱困境,但这实际上是一种作弊。命运渐渐降临了,可朝什么去愤怒,朝什么去拳打脚踢,这条街上大部分人还处在一个无缘得知的位置。

我后来在一个棋牌室里见过卖花甲的女人,但那其实不是她。因为我还见过她在替人送牛奶,在清晨的路中央生炉子。你们大概明白了,我如今并不能记住她的外貌,关于这个人,我也始终知之甚少,但今后我在工农路看见过许多张中年女人的脸孔,每一张都是她。现在是2016年,工农路上正在拆迁,有许多工人,过去也许有农民,但我没有见过。我在这条路上没见过什么奇人异士,什么疯子天才高人,这条路上的人,开店的,打麻将的,上学的,都长着一张和她一样令人过目即忘的脸。或者我们其实都是她一个人,是她的过去现在将来时,我们共同等待过不会到来的客人,被误判的答案,即将转折的命运,我们都在梦里见过一条光辉灿烂的道路,而醒来依旧赤手空拳。
夜里我站在阳台上,已经是后半夜了,夜风吹得别人家阳台上的塑料袋哗啦哗啦地响,听上去非常寒冷……月亮真大啊,月亮下还有更大的,流动的云,云下面还有更辽阔的土地。我听见一些人家在睡梦里的咳嗽和交谈声,起夜时撞到椅子的摩擦声,每过一段时间,就能听见那种老式的自鸣钟咣咣地响起来,梦乡里的人们竟然也不会因此觉得吵闹。两三点钟的时候我会见到今夜最后一个人,他骑着电动三轮车,带着手电筒翻我家楼下的垃圾箱,有时候那一束光会晃到我脸上来。黑暗中永远有千千万万条路,千千万万个睡梦,千千万万种生活,可如今我不再去想那里面,那些屋子和街道上有什么,也不再去想未来会发生什么了,我们必将拥有同一个困境,同一个人生。我在楼下走一圈,仿佛把自己的一辈子都看完了。工农路上的小馆子门口都放着一口锅,不生火的时候黑洞洞的,到了饭点就会沸腾起来。它们不向你说明什么道理,只是提供一些隐喻,我也只知道这些东西将要顺着食道流到众人饥饿的肚肠里,所以也包含了人世间这些有限又常说常新的事情: 肉欲,光荣,诚恳,厌憎,俗世梦想。